近几年来,特别是2022年俄乌冲突爆发以来,中东地区形势在域外大国影响、地区格局与秩序、地区国家发展等层面均在发生深刻而积极的变化。
在大国关系层面,中东形势变化突出表现为美国持续进行战略收缩、西方与俄罗斯围绕乌克兰危机的战略博弈持续加深、中国等新兴大国对中东的影响增强,导致影响中东的大国力量趋于多元平衡,中东地区发展的国际环境持续改善。
(相关资料图)
在地区格局层面,在阿拉伯国家、土耳其、伊朗、以色列四大主体民族之间,除以色列与伊朗的关系持续对抗外,其他三种类型的国家之间以及阿拉伯国家内部,特别是伊朗与沙特、土耳其与海湾阿拉伯国家之间的关系持续改善,使中东地区在世界格局持续动荡的背景下出现了难得的和解潮。
在地区国家层面,在经历“阿拉伯之春”以来的十余年动荡和转型后,大多数地区国家都深刻认识到发展的战略重要性,确立了发展优先的战略思路,阿拉伯国家、土耳其、伊朗都纷纷制定了中长期的发展战略。
但是,尽管中东地区和平与发展的趋势值得高度肯定和期待,目前除俄乌冲突导致油价上涨给海湾国家带来的经济红利较为明显外,中东形势积极变化释放的红利尚十分有限,中东地区真正实现和平发展仍然任重道远。
就目前来看,在上述大国关系、地区格局、地区国家发展层面无疑仍存在诸多不容忽视的消极因素,以及需要深入思考的重大课题,而如何看待美国在中东的地位和作用,无疑是客观认识中东局势最核心的问题之一。
战略收缩与美国在中东的权势走弱
自2008年金融危机后,伴随美国对国际体系认知的变化和战略重心转向大国竞争,奥巴马、特朗普、拜登三届美国政府在中东采取了具有延续性的战略收缩,进而使美国在中东地位的相对衰落,与冷战结束初期巅峰时期的独霸地位形成鲜明的反差,美国影响中东的战略能力、意愿和意志均明显下降。
美国战略收缩的理性算计是确保中东相对可控,其理想状态是美国在减少投入的情况下继续控制中东事务的主导权,并使中东不对美国战略重心转向大国战略竞争产生羁绊和掣肘。但是,美国忽视了其中东战略收缩面临的内外矛盾。
首先,美国面临的内部矛盾在于“阿拉伯之春”以来中东地区深刻变化与美国战略收缩之间的矛盾,即美国日趋减少的资源投入与战略谋划与中东形势巨变之间的反差,导致美国在中东的战略规划能力、议题设置能力、危机处理能力、盟友管控能力严重下降。
毫无疑问,当今美国中东政策的最大问题在于缺乏系统性、全局性的战略目标和战略规划,这不仅与冷战后克林顿政府“西促和平,东遏两伊”、小布什政府“大中东民主改造计划”形成强烈反差,也无法与冷战时期的“艾森豪威尔主义”和“卡特主义”等目标指向明确的中东战略相提并论。这固然与吸取阿富汗战争、伊拉克战争的失败教训密切相关,更与战略重心转向大国战略竞争后的资源窘境有密切关联,但缺乏系统、全面中东战略的美国显然难以适应近十余年来中东形势的巨变。
其次,美国面临的外部矛盾在于中东战略收缩与全球战略格局变化,特别是俄乌冲突导致中东战略地位迅速上升之间的矛盾。美国中东战略收缩的信心之一在于2010年后十年间页岩油和新能源开发使得美国对中东能源需求下降、中东在全球能源格局中的地位下降。中东国家特别是海湾阿拉伯国家也的确一度因石油价格持续走低而面临巨大转型压力和财政压力。但俄乌冲突导致的欧洲能源危机以及中东地缘战略重要性上升,极大地超出了美国的预料,而海湾国家不仅在经济上收获巨大红利,其战略自信也迅速上升,并在美国的压力面前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战略自信。
除能源问题外,俄乌冲突也极大提高了土耳其、沙特、伊朗等中东地区大国的战略地位,而整个中东地区作为欧亚非枢纽地带的战略地位更趋重要。因此,俄乌冲突爆发及其长期化使美国对中东战略需求上升与其战略收缩之间的矛盾日趋尖锐,美国与土耳其、沙特、以色列等盟友之间龃龉不断的根源即在于此。
美国在中东的权势存量仍不容小觑
正如对美国国际地位的判断存在分歧一样,对美国在中东地位和影响的判断也是近十年来中东研究持续争议的议题。事实上,即使美国已经衰落,但研判美国衰落后的影响也是一个比研判美国是否衰落更为复杂的问题。历史表明,世界领导力量衰落与影响衰退并不是同步的过程。一般而言,在力量衰落后,世界领导力量依然能够凭借其力量和权威的存量和惯性,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维持其影响。
本文无意对美国的国际地位进行系统讨论,但就域外大国在中东的地位和影响而言,目前乃至在相当长时期内,美国无疑仍是对中东事务最具影响力和话语权的世界大国。分析和认识美国在中东的地位和影响,有以下几个方面值得注意。
首先,美国在中东进行战略收缩更多是主观战略选择的产物,并非力量缺失使然。
从中东进行战略收缩是奥巴马政府以来美国战略选择的产物。从本质上说,在中东进行战略收缩,摆脱阿富汗和伊拉克两场战争泥潭,有利于美国的国家利益。事实上,美国一直寻求通过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等手段维持对中东的影响力,并避免在中东再次陷入战争,但问题在于其政策的有效性和连贯性不佳。因此,美国中东政策面临的问题和困境并非战略收缩本身的错误,而是在战略收缩过程中具体的中东政策存在问题,特别是缺乏系统性和连贯性。这也如一学者的评价所言:从本质上看,美国在中东地区影响力下降的“首要原因不在于自身绝对硬实力的萎缩,而更多是由于缺乏可预测的政策方向以及可信的政治承诺”。
目前,相对于美国过去在中东对盟友的颐指气使,对地区敌手的无情打击乃至推动政权更迭,美国影响中东事务的意志、手段、方式都转向克制、谨慎,美国在中东的地位和影响的确有风光不再之态,但这在很大程度上仍是美国主观选择的产物,并不意味着美国在中东的影响力已经风雨飘摇、难以维系。美国中东政策无疑仍有其不容挑战的底线,从某种程度上说,近三年中东地区出现的缓和与和解尽管在局部有违美国的意志,但就本质而言中东地区形势缓和与美国在中东进行战略收缩并不矛盾,甚至符合美国的战略需要和利益。
其次,美国仍拥有影响乃至主导中东事务最强大的实力,进而使其在世界大国中仍握有影响中东手段最丰富的工具箱。在政治和外交方面,美国在中东地区的盟友体系仍是其对中东事务施加影响的重要方式。尽管美国和土耳其、沙特、以色列等盟友的关系多有龃龉,但美国仍能够通过在军事和安全领域的特有优势把控与盟友的关系;在巴勒斯坦问题、伊朗核问题等重大地区议题上,美国仍保持着其他大国所不具备的影响力。
在军事和安全领域,美国在中东的军事基地体系和军事存在、强大先进的军事武器销售能力、无所不在的情报网络,特别是对沙特等海湾阿拉伯盟国、以色列提供的安全保障,仍是美国影响中东最雄厚的硬实力。在经济、社会和文化领域,美国仍对经济援助、民间交流、文化教育等维持着深厚的影响力。
最后,美国力量在中东消极性和破坏性的使用,仍能对中东事务产生十分重要的影响。伴随美国在中东进行战略收缩,美国为中东地区提供公共产品、发挥建设性作用的意愿在不断下降。但出于美国自身利益的需要,美国仍可以通过其力量,特别是先进军事、经济、金融、科技力量的消极性和破坏性使用,在局部掌握中东事务的制高点和主导权。例如,美国尽管极力避免在中东发动或卷入局部战争,但美国时常通过导弹袭击、无人机轰炸等方式进行军事干预,叙利亚、伊拉克、阿富汗近年来多次遭到美国的有限军事打击。又如,为控制盟友,美国经常使用停止或减少援助和军售、技术封锁等手段压服盟友,甚至以此限制盟友和俄罗斯、中国发展关系。沙特、土耳其、以色列等美国盟友目前均面临这种压力。此外,武力威慑、经济和金融制裁则是美国威胁地区敌手如伊朗惯用的手段。
综上所述,美国中东战略收缩导致其对中东影响力下降是一种客观存在,特别是其战略收缩在地区和全球层面面临的深刻矛盾,以及配合战略收缩的政策效果不佳,都导致美国在中东的霸权地位严重衰落。同时我们必须看到,美国在中东的战略收缩以及中东政策的克制、谨慎都是其主观选择的产物,这在一定程度上放大了美国中东霸权地位的衰落。但在本质上,无论是在硬实力还是在软实力领域,美国仍拥有影响中东事务最雄厚、最多样的力量和手段。
“中东睿评”是上海外国语大学中东研究所刘中民教授的专栏,坚持现实性、理论性、基础性相结合,以历史和理论的纵深回应现实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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